子時漏盡，話才剛開頭。然而卯時有朝，文蔚寅時就得出門，寶瓶暗示道：“你明兒在朝堂上睡著了，別說是我害的。”

菊曉寒聽明白了，知道文蔚尋常人，不如自己能熬。他起身道：“既知道你在這裏，以後說話的日子還多。你且歇息吧。”

文蔚猶有不舍之意，摸了摸脖子上包紮的繃帶，琢磨著衣領似是遮不過去。平白無故帶著明顯的傷情面聖，那是不敬。他說：“這樣子，明天怎麽上朝呢？就說我病了吧。”

寶瓶道：“別！別！你稱病，皇上定遣太醫來的。到時候這道傷怎麽回話？”

“我拿著劍玩，不小心自己割傷了。”文蔚笑道。

寶瓶苦笑，“傷在這裏，你玩自刎麽？”

菊曉寒也道：“今日你也勞累了，且安心休息，明日再做打算。”

文蔚想了想，“也好。四叔在哪裏下榻？”

菊曉寒說了住處，寶瓶悄悄地送他與宋志瑜出門，路上猶致歉。宋志瑜技不如人，也沒了脾氣，暗中還對寶瓶生起幾分艷羨。寶瓶還對菊曉寒道：“那晚跟來的那位大爺，我是下了殺招的。一時雖不致命，終會害他。此事實是不得已。一來，當時只道他是惡人；二來，茂佳朝中為官，我是天子近侍，若傳揚出去，我二人罪責不小，當真是攸關性命。四老爺能解救那位大爺，當真再好不過，且替我多多致意。”

菊曉寒想，以自己和溫守義的交情，尚不到要為此對寶瓶見怪的地步；再則，那叛黨餘孽的事既弄清楚了，便該和溫守義細論天牢劫獄為何失敗的話了。“另外，”只聽寶瓶又道，“那位大爺為何夤夜守在那個所在？四老爺若知，還請明言。我心裏有了數，萬一哪天鬧出事來，我也有話奏對。此事請四老爺成全。”

菊曉寒沈吟，寶瓶既是誅殺陳迎甫的功臣，自然會對此上心；更何況他是天子近侍，一絲一毫與叛臣有關，他都不會放過，否則便是失職。於是他便把昔年竹刀眾人劫天牢失敗、自己約溫守義對質、溫守義又道在鐵蓋墳頭有紙灰痕跡才前往那處守候等事略略說了。

寶瓶沈聲問：“紙灰之事，當真？”

菊曉寒心知自己一句話便要引起風波，此風波一起，少不得一場血雨。但此時若欺瞞，只怕日後為禍更劇，何況他與文蔚叔侄相稱，便是為文蔚考慮，也應向寶瓶實言。好在寶瓶是通天之人，與文蔚親厚，此時實話，對文蔚最是有利。他道：“當真，我見過那人。”

寶瓶立住腳，不發一語，只是靜靜地看著菊曉寒。宋志瑜站在一旁，沒來由打了個冷戰。菊曉寒只好原原本本，把在鐵蓋子墳遇見那胡人的事說了一遍。

“胡人？”寶瓶急問，“茂佳可認識此人？此事要緊，萬勿虛言！”

文蔚在百部州任職，百部州既號稱百部，乃諸種胡人共居之地。在元明城，胡人乃樣貌殊異之類；在百部州，黑發黑眼的中原人才是少數。百部州通行的官方文字都有五種之多，除了中原官文，另有四大部族的文字。文蔚之絕，承文照琴而來，通曉各類言語。文照琴五絕，他只此一絕，卻比其父更為精專。據說當年文照琴通九國文、曉十八類語，另知五種僅存字形、無有發音的古文字。現今小五絕，卻無人知他到底能看懂多少種字、能說多少種話。自來藩屬國使臣朝覲，他都無須通譯便可於之暢談；在百部州為官，但凡他微服而行、與任一部族之人交談，對方皆會誤認他是在本部族長大的中原人，他常以此為樂。由此，他要與任何胡人、乃至敵國息戎之人交道，都是便利。

此時聽寶瓶催問，菊曉寒遲疑道：“想來不識……”

寶瓶嘆道：“四老爺，此事可不能用想來的……想來腦袋掉了，就算安回去也不靈光了。”

菊曉寒知他為文蔚掛心，道：“我今夜才見文家侄兒，你也一直在座，當知我尚無機會向他問詢此事。那人應不是有心作亂，或是局外之人、一時感慨，又不知此事厲害，才有不當之舉。試想，真要有心不軌，當潛蹤隱息，如何會留下這般明顯的痕跡、引人追查？”說著心裏擔憂，自己雖已盡力辯解，說不定還是會為那胡人招來殺身之禍；本意雖是為文蔚安危計，為他撇清關系，以防日後留下話柄，可想到那胡人之氣度、言談乃至神色都頗似文照琴，真覺得自己該替那胡人掩飾、保他平安才對。事到如今，也只有寄望寶瓶拿捏分寸、不要過於嚴苛了。

“唉唉，你既這麽說，我就先這麽聽著吧。”寶瓶答應著，忽地一笑，重又親切活潑起來，說，“四老爺，你的功夫真是好，若不嫌棄，勞煩四老爺多教導教導。”

“我可教不動你。”菊曉寒笑道，“雲使若有閑，切磋切磋也好。”

宋志瑜聽了，心裏有些酸溜溜的落寞之意，心想菊曉寒對自己說是切磋、實則指教；現在寶瓶說是教導，那才是真真正正地和菊曉寒切磋。

“不不不！您可得多指教！”寶瓶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，“我都傷了你，你還能把孔雀逼得那般跳墻，更傷了茂佳——這是我們兩個聯手都勝不過你，事情傳出去，我和孔雀的飯碗就砸了。萬一方才您一個狠手、茂佳栽了，皇上必定大怒，追查起來，我和孔雀說不定連吃飯的家夥都沒了——這事要緊！要緊得很！您老人家別推脫。”

雖是詼諧之語，卻是肯綮之言。菊曉寒便坦言：“你二人功夫之高，已是世上少有。若說方才我有勝過你們，不過是你二人臨敵經驗稍遜，我一時半會兒占了小小上風。真要纏鬥，你二人任何一個都不輸我。想來你二人平時雖勤於演練，真正生死較量卻少。”

說著話，已到了一處角門，寶瓶笑道：“四老爺，宋少俠，從這裏出去，是近捷之路。此間主人非是我等，又是深夜，二位穿得又這般……令人開了眼界。禮數不周，勿怪、勿怪。”

菊、宋二人回了泰興鏢局，宋夫人正等得心焦，見二人回轉，道了聲謝天謝地，又見菊曉寒負傷，難免驚疑。菊曉寒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，宋夫人笑道：“真真巧了！”又罵宋志瑜不知好歹，萬幸他們撞見的是泰安侯，若真是叛黨餘孽，又有那樣兩個高手，只菊曉寒一人或許還能全身而退，宋志瑜累贅在後，今夜二人還能不能回來，實在不好說。

大事既了，各自安歇，一覺黑甜直至晌午，只聽門外一片喧嘩，有客來訪菊四俠。菊曉寒迎出去，文蔚正興沖沖地進來。只見他穿了正一等侯的朝服，形容身段，真如文照琴在世一般，菊曉寒眼窩一熱，笑著問：“你怎麽……這樣就來了？”

文蔚道：“下了朝，急著見四叔，不想繞路回去換衣服了。四叔你……你……還好吧？”

明明精通諸多語言，此時卻拙嘴笨舌，說不出什麽妙語。菊曉寒想文照琴慘亡時，文蔚也才少年，那般苦楚倉皇，如今一聲四叔，實是把自己當成最親的人了。正要開口，只見寶瓶進來了，笑嘻嘻地說：“四老爺好！”說起他進門為何耽擱，卻又埋怨文蔚，“找地方給你停轎子呢！恁大擡的轎子，好隨便亂放的麽？”

“你坐轎子來的？”菊曉寒問，正一等侯的儀仗，還不得把泰興鏢局的門都堵死？

文蔚答道：“穿這衣服不好跑馬。只坐了轎子來，其他人都遣走了。”說著只是看著菊曉寒笑，再無他言。

寶瓶道：“茂佳你先坐著喝茶吧，我和四老爺進去說幾句話。”

“有什麽話不能當我說？”文蔚怪道。

寶瓶板起臉來，“四老爺要教我一些秘密的武功要訣，法不傳六耳，你真想聽我就告訴你，‘雲門無水過金公，天機三寸抱嬰孩……’”

聽他把這些既沒文采又怪誕得如胡謅般的要訣背出來了，文蔚趕緊揮手，“去吧去吧，快一點！我還想跟四叔說話呢。”

菊曉寒和寶瓶出了正廳，文蔚一個人坐在椅子上。自來世風，婦道人家是不可以正經見官的，否則會被人譏誚，只有女囚過堂才和官老爺答話呢。文蔚穿了朝服，便把宋夫人給摒住了。她是女中豪傑、爽快人物，自不屑那女囚之譏，卻還有一層緣故。世人又都說官老爺要是和女流之輩平起平坐了，便會被帶累晦氣，要連降三級。言之鑿鑿的還能舉出若幹例子來。若在平時，宋夫人定斥之為無稽之談，但面前真來了個穿朝服的官，又是菊曉寒的義侄，她不知文蔚是何樣性情，怕文蔚不快，倒真顧慮了。她自來和豪俠彪悍人物交道，忽然遇見文蔚這麽個斯文人，又是官又是爵，一時間真不知該如何招待，但直通通地出去、表示“我要讓你連降三級”肯定不對頭。她只得找人快叫宋志瑜替她招呼，宋志瑜正在後面練劍，穿得隨意又一身大汗，急急忙忙洗臉更衣。就這麽會兒的工夫，就把文蔚一個人撂在廳上了。

泰興鏢局雖有偌大門廳，還從沒來過這麽高的官，又穿得這麽正經，因此惹動好些丫鬟仆從拔著門縫擠著窗框來看熱鬧。果然是俊俏人物、錦繡文章，當真比戲臺子上的人還好看，都低聲嗤嗤而笑，指指點點，嘰嘰喳喳。文蔚慣於朝堂肅穆、皇帝面前都能從容，此番倒被瞅得有些不自在了，見廳內也掛了字畫，便假裝起身欣賞。不看則罷，一看之下實在想哭——當真好難看！

忽聽一個女子聲音極歡喜地喚道：“小侯爺是來接珠兒的嗎？”

文蔚一轉身，便與一個燙傷毀容的婦人打了個照面，饒是他甚有涵養，赫見之下仍忍不住漏出些驚悚，急忙平正臉色，以免失了端莊。

那女子便是戴玉梳了，自毀容一來，她早習慣人見之後種種鄙夷，並不在意，更何況這人是文蔚。她反倒覺得嚇文蔚一跳，自己好生過意不去。她將身後一個小女孩推上前來，笑道：“這是珠兒，啊，不該叫珠兒……”

文蔚不明所以，便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。戴玉梳見他形容生疏冷淡，甚是疑惑，道：“小侯爺……是來接珠兒的吧？”

“實不知夫人所言何事。”文蔚答道，垂眼看那女孩兒，只見她皮膚甚白，琥珀色的眼睛，頭發梳成兩個小抓髻，散發垂下來，帶著些波浪卷兒，細看那頭發也不是純黑，而是泛起栗色。文蔚驚疑，想：這眼睛，這樣子，真像……

戴玉梳也驚疑，問：“四俠沒同小侯爺說麽？”

文蔚茫然道：“什麽？夫人有話要四叔轉達麽？”

戴玉梳想菊曉寒明明應承了，如何沒告訴文蔚？忽然心頭一涼，想：四俠不相信！他是想要查證確鑿了才肯告訴小侯爺……一念至此，多年辛酸頓時化作滿腔無奈，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一般難受。她暗想也怪不得菊曉寒，這般要緊之事無憑無據，讓菊曉寒如何對文蔚開口？事情再傳揚出去，引來冒名欺詐之徒也說不定。她無精打采道：“沒……沒什麽……”

珠兒卻是偎著戴玉梳，好奇地看文蔚那一身華服。戴玉梳本欲牽她離去，見她觀望，想：他們是同胞兄妹，她想看，便讓她看罷。

文蔚也想：當真像……但不知這孩子從哪裏來？在百部州，這樣的孩子也多呢……於是笑吟吟地用胡語說了一句：“願真神佑你安康。”

這是在百部州胡人見面通行的一句問候，元明城裏的胡人，在中原定居多年，相見時彼此間仍是如此致意。珠兒目光一閃，羞澀地垂下眼去。文蔚見她不應，便換了另一種胡語，又說了一遍。珠兒只是偎在戴玉梳身邊忸怩，看來似是想說話，卻又靦腆。文蔚接連把百部州四種胡語官話和流行方言都說過了，珠兒仍是垂頭嘻嘻而笑，怯怯不言。

其實文蔚要是說中原官話，珠兒也就應了。偏他見珠兒胡人血統明顯、年紀又小，便先入為主地認定說胡語更親切方便。珠兒從沒見過如他一般的光彩人物，又聽他總說自己聽不懂的話，便害羞了，又有些畏懼，再不肯開口。如此接連換了數種語言，珠兒皆不應。文蔚倒被激起了好勝之心，心想自來只要是人說的話，還沒有他不會的呢。他想：難不成真是……他看了看周遭，戴玉梳看來半句胡語也不會，門外的閑人隔得遠，也不必擔心。於是他輕輕用息戎語道：“光中之光，願至尊之神賜你榮耀。”

這是息戎人的問候之句，息戎人皆是拜火教徒，此語乃是讚頌火神，在元明城說出，真是大逆。珠兒聽了，卻猛擡頭看著文蔚，目光灼灼，再無赧顏。她亦用息戎語道：“他棲身於火，驅盡一切黑暗與邪祟……”說完仍緊緊地盯著文蔚，瞬也不瞬。

文蔚低聲接道：“他便是火，焚燒一切寒冷和罪惡，乃至虛妄如你我。”

戴玉梳見珠兒忽然用自己聽不懂的話和文蔚對談，直是驚愕。

珠兒直直地走到文蔚面前，仰起頭，“莫要笑他靨上黑痣……”

這話卻不是讚頌火神之語，而是一首情詩。文蔚一怔，仍是接道：“牡丹花瓣尚有瑕疵。”

珠兒仰天哈哈大笑，不再是孩童的稚嫩之音，倒似成年女子。接著她飛快地用息戎語說起話來，嗓音沙啞，又帶有沈悶的回音，仿佛一個女子在說話，一個男子緊接著重覆一遍，又有無數的雜響，似嘆息，似風吼，又如遙遠的雷鳴或火焰燃燒的聲音。她越說越快，竟是連氣也不喘一般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似是看著文蔚，又似凝視虛空，兩列血淚順著面頰緩緩淌下。

“珠兒你中邪了麽？”戴玉梳手足冰涼，急得哭起來，心想身世還沒辨清，就在文蔚面前鬧出這樣的亂子，這如何是好？

她慌亂地探出手來，文蔚卻是一把把她推開，死死地盯著珠兒，臉色煞白，渾身戰栗，最終慢慢地跪下身去，熱淚滾滾。

珠兒仍是飛快地說話，正視文蔚，小小孩童，氣勢神色威嚴無比。文蔚伏地慟哭。珠兒厲聲喝問了幾句，文蔚一面哭一面應答。珠兒聽了，滿意地一點頭，向後仰倒。文蔚一把抱了她，珠兒卻已昏死過去。文蔚哭道：“母親！母親！桃娘！桃娘！”

戴玉梳聽他喚出“桃娘”，再不顧其他，急急忙忙道：“小侯爺，珠兒是……”

“我知道！我知道！我都知道了！”文蔚哭道，把頭埋在珠兒的頸間嚎啕不已。戴玉梳聽了，再忍不住，身子一軟靠在一張椅子上，也掩面抽泣起來。

文蔚淚眼朦朧地看著戴玉梳，膝行至她面前，重重磕下頭去，嗚咽道：“戴姨高義！受我一拜。”又一拜，“我替先父謝過！”又一拜，“我替亡母謝過！”又一拜，“我替桃娘謝過！”又一拜，“我替小妹謝過！”

戴玉梳只是哭，由他拜去。這幾個頭磕下去，文蔚的額頭青紫一片，更滲出血來。外面的人只見華服的年輕官宦先對一個滿臉血淚的女童下跪，又對著一個醜婦人磕頭，早駭得不敢出聲，或幹脆跑了。有的想明明是來看大官兒的，竟看到這種詭怪的場面，當真晦氣！又有人想那官兒竟給醜婦人磕頭，看來不止是連降三級這麽簡單，搞不好連烏紗帽都要丟了吧？

寶瓶在後面聽得文蔚大哭，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出來，見這般場景，急道：“茂佳你是怎麽了？你……”本想玩笑一句怎麽連女人都能把你欺負哭了，但覺氣氛悲痛，硬生生把玩笑吞下肚去。

文蔚跪坐在地上，從袖中抽出絲絹，輕輕擦拭珠兒臉上的血跡淚痕。待見菊曉寒走上廳來，他哭道：“四叔……你昨天為何不告訴我……”

“昨夜……倉促……”菊曉寒道，“又無信物，怕你……”

“怕我見她是胡人樣貌，不肯相信吧？”文蔚淒然一笑，“此是……此是域外寄魂之術。桃娘……桃娘拼了性命不要，令小妹覆生。她之死魂，亦附在小妹身上，只待言語機關契合，她自能備述前情……不必信物，小妹自己便是信物……我實不知，我實不知……我只道我是孤苦一人……天可憐見，小妹竟活在世上。戴姨你……你為何不來尋我？這麽多年，我錦衣玉食，你們卻流離受苦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如何立足……”

他又嚎啕起來。菊曉寒與戴玉梳無言，寶瓶輕輕扶了他的肩道：“唉唉，這是喜事呢，別哭別哭……先想想如何安置令妹才是。”

“你不帶她走？”菊曉寒詫異。

看文蔚仍哽咽難言，寶瓶輕輕笑道：“當然是要帶走的，只是這裏有些難處。茂佳現借住九王爺的府邸，他和九王爺交情極好，就當那裏是自家也沒關系，自然是可以把小姐帶去的。不過九王爺是男人嘛，與茂佳平輩相交，他尚無正室王妃。茂佳一人倒也罷了……小姐應是已過七歲，這就有諸多不便。要是讓人說出茂佳有攀龍附鳳之心的話來……茂佳的官聲要緊，小姐的名聲要緊。”

菊曉寒輕嘆一聲，道：“也是。你和我們不一樣的。”

宋夫人帶著宋志瑜大步噔噔地走了出來，喝道：“什麽一樣不一樣的？就住我這裏！文姑娘要是讓我養瘦了，她瘦多少分量，我就從身上割多少肉賠給小侯爺！”

先前宋志瑜正要進前廳來，卻撞見珠兒身上的死魂與文蔚對談，場面怪異，他一時心驚，便隱在門後詳查究竟。待文蔚大哭出聲，宋夫人也顧不得會不會連降三級了，忙奔出來探看情由，卻被宋志瑜攔住。母子二人暗中窺探，見文蔚認了親妹、說出那般緣由，正唏噓欣慰，忽聽寶瓶又說出什麽官聲名聲的話來，只因文蔚借住王府，珠兒便不可與長兄親近，宋夫人不由得怒從心起。她一面說一面瞪了文蔚一眼，想：住你的王府去吧！親妹子都不肯看顧，你這個官兒當來何用？降你三級！再降三級！

寶瓶是慣於人事伶俐的，滿臉賠笑道：“夫人息怒。小侯爺一心也是想和妹妹親近的，只是事出倉促，現要尋合適的宅子、置辦家什，怎麽也得耗費幾日。無論如何，還是要先找合適的地方安置小姐。實在不行……唉唉，茂佳你別哭了，我出個主意。我現在就進宮去，就跟皇上說你找到妹子了，急著安頓。皇上必然下賜府宅的，只是只能找現成的地方，未必很合你的心意，你就受點委屈。”

“不……不必……”文蔚道，“日後我回百部州，她須隨我去……如今……如今……我去求求穆公爺就是了。”

“啊啊……穆公爺是很好的……”寶瓶幹笑了兩聲。

宋夫人詫異道：“那穆公爺不也是男人？”心想名聲啊？官聲啊？怎麽王府不可以，這個穆公爺的宅子就可以了？

寶瓶只得解釋道：“國公爺昔年和老侯爺是極有交情的，也救過茂佳的命；如今茂佳兵部任職，正是在他老人家手下當差。穆公爺是尊長麽，自來愛護晚輩的。文小姐去，自然是和夫人小姐們一處。穆公爺只有一個女兒，年紀應和文小姐差不多，也算有伴了……”

戴玉梳道：“就聽小侯爺安排。小侯爺少待，老侯爺還留有一張焦尾琴，待我取出，小侯爺一並拿去吧。”

文蔚詫異道：“戴姨何出此言？且隨我一起去。”

戴玉梳搖了搖頭，“你兄妹重逢，我心願已了。我這個模樣……她再不便與我相守。”

文蔚抓了戴玉梳的袖子，急道：“戴姨，小妹是你養大的，你便是小妹的母親！我知戴姨顧慮，厚顏以求，雖有苦處，還請戴姨慈悲，萬勿棄了小妹！生母已逝，桃娘已亡，她小小年紀，戴姨你忍心要她再受一次失母之痛麽？”

宋夫人想：這話還差不多……雖有苦處又是何意？他高官厚祿的，怎麽還能讓她們吃苦？啊喲，是了，小姑娘成千金小姐了，還不知有多少人服侍。她的臉毀成這個樣子，明裏暗裏必定遭人厭棄，她不想去……她當年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呢，啊喲！她是想尋死吧！想到這裏，宋夫人臉色發白，也拉著戴玉梳的袖子勸道：“妹子，你可別做糊塗事！文姑娘自來只與你一人親近，你要是突然不見，文姑娘只想著你，怕是也不能和小侯爺好生相處。你可別丟下她不管。”

菊曉寒也道：“戴娘三思。你此時抽身，可是陷文家侄兒於不義了。不知者不怪，他非是有意讓你二人受這麽多年的辛苦，你莫讓他擔此惡名。”

饒是三人苦求苦勸，戴玉梳咬緊牙關，去意堅決。寶瓶冷眼看了半晌，忽轉頭對宋志瑜低聲道：“老侯爺當年是把琴留給她了吧？你說她現在要是陷茂佳於不義，以後怎麽去見老侯爺？”

他的話音雖低，卻是用內力送出，一字一句，釘子一般敲進眾人耳中。廳內霎時安靜，一瞬寂然後，戴玉梳掩面，銳聲而泣。

菊曉寒本也有此一勸，但攸關文照琴之私意，當著文蔚的面，實難出口。忽聽寶瓶把話說出來了，他不禁瞅了寶瓶一眼，想：他殺人有一套，救人也挺有招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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